熊皇

他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给我打电话了。听着电话那头他越来越沮丧的声音，我替他感到心焦，却无能为力。

  

“我的工作出了大错。我盲目下单，财务却拒不配合，导致延误了工期，现在给公司带来了巨大损失，”他说，“很可能面临着被辞退的危机。”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隔着电话，我甚至连一个安抚性的拥抱都没办法给他。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在他遇到了这样境遇的时候，我却只能叹口气，给不出任何可行的意见或者安抚，只是轻声说着：“没关系的，没关系……”

  

我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火机打起来的清脆“咯嘣”的声音，接着是他一阵长久的呼气声。

  

“在抽烟？”我问他，“我记得你们公司不是不让抽烟吗？”

  

“是啊，在公司楼顶。”他说，“你知道的，办公室不能抽烟。”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低声开了口：“我这已经是第三份工作了，我不能……我不能再……”

  

说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有的时候，男人的话也不需要太多，一个语气，一声叹气，便能将千言万语裹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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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几天，他经常给我来电话，语气从来都是沉重的，没有一次轻快起来。

  

“他们说要停职查看……不对，我想，我应该是被设计了。这里的所有人，除了我以外，都是有亲戚关系的，只有我一个外人。而现在市场行情不好，可能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他们想要找个理由把我弄走……我是不是应该识相一点，赶紧辞职算了，还是应该再努力一把，给自己争取一线机会……”

  

“现在公司群里全都是骂我的话，你都不知道他们能说的有多难听，我现在听到电话铃声或者微信通知就精神高度紧张，有一周多没睡好觉了……”

  

“每个人都能在群里说两句，全都是在数落我的不是。过去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现在仿佛见到我都好像是见到了仇人一样，每个人都可以踩我两脚……”

  

“你知道吗，现在全公司的人都在痛打落水狗，而我，就是那只落水狗。”

  

我还在试图去安抚他已经愈崩愈劲愈磨愈细的神经，轻轻说：“没关系，没关系的……大不了从头开始，就当是一种磨砺了，谁没几个起起落落的呢……没关系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安慰如此的苍白无力，明显的一股子“反正鞭子没打我身上我才不在乎疼不疼呢”的廉价情怀，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语句就更不用说去感动别人，可是我又偏偏不知还有其他什么更真诚更美好的语句能够用在他的身上，能够引起他的共鸣，缓解他的痛苦。

  

或许其实他也不在乎我说了些什么吧，我想，可能对他来说，我说什么已经并不重要了，只要我还在说话，那便是好的，大概。

  

其实我也试图给过他建议，“他们正好也给你留了一点回旋的余地，要不你试试看再努力一次？这次就一定记得千万注意好每个细节，不能出任何差错的那种……”

  

可是这些建议出的我很虚，毕竟我也是个刚入职，连实习期都还没过的菜鸟。自己的前途尚且一片浓雾看不清未来与方向，这样的人给的建议，除了一片真心其他大概什么意义也没有吧！

  

“我工作以来，入了这么多行业，基本上上哪里都会遇到问题……行业问题，政策问题……好不容易进了这一行，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没想到，我自己却出了问题……”

  

“亲爱的，你说，像我这么废的人，是不是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啊……”

  

挂电话之前，他对我说：“下了班我想去喝点酒，说不定会好一点……”

  

他的话让我一恍惚好像是回到七年前，他也是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惜，那时候陪他一起喝酒的兄弟们早已各奔东西不知哪里去了，就剩下他自己，我也只能明知没用却还必须地啰嗦一句：“别喝太多，好好照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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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几天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也不敢贸然去问，发了零星几条微信石沉大海，而我也没有再去管。毕竟我想，再怎么说，一个成年人，总不至于真的为了这么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不是？想到这里，我便放下心地继续和办公室的同事侃大山去了。

  

又过了几天，他的电话才打了过来。我接起来电话，那边是他久违的轻快的声线。

  

“你知道吗，发生了诡异的事情！”他的声音充满着假装镇定却掩盖不住里面的兴奋，“这些天的事情困扰得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去提交辞职报告。今天下午，我都开始和他们进行工作交接了，可是领导却找我谈话，说过去的错误既往不咎，辞职不接受，以后也不要提辞职的事情，他们不希望我辞职！他们之前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逼我辞职，可是我真要辞了，却又成了这样！他们不再在群里批评我了，现在领导对我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你见过这样的事情吗？”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第一反应是“为什么啊”，但是我没说出来，因为理智告诉我现在应该恭喜他，毕竟至少他免于了失业的痛苦，而且在明面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针对他了。好歹，日子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么难过了吧！

  

那句“为什么呢”我始终没有问出来，因为问了也没用。后来的几天，他又连续给我打了数个电话，声音一次比一次轻快，轻快里却又带了些许疑虑。

  

“你知道吗，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前两天领导找我谈话说既往不咎的时候还带着批评的性质，现在居然开始哄我了你知道吗！”

  

“哦天哪我的同事们都怎么了，以前恨不得人人踩一脚的状态，现在他们居然会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虽然他对这样的转变很开心，可是在句末，还是忍不住加了那么一句。由此可见，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我心里的疑虑也就没有必要问出来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答案，最多也就是胡猜而已。他作为一个工作了数年，也算有一定工作经验职场见识的老鸟都没见过的事情，我一个菜鸟就更不要跟着瞎分析那么多了。

  

不过情况好转，我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开起了他的玩笑：“你说是不是你的美貌偷偷迷住了哪个单身女领导什么的，或者是家里有单身女儿想收你当女婿的啊！”

  

他确实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这一点不可否认。不过他倒是一点都不肯跟我谦虚，洋洋得意地回着：“谢谢夸奖谢谢谢谢，我也觉得很有可能！”

  

我想，还好他不在我面前说这话，不然我可能忍不住一拳过去把他自负的点给打消掉。

  

但是最后我也没有忘记嘱咐他：“千万不要得意忘形，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是。”

  

他“嗯嗯”了两声，说，“放心，我知道的。”

  

“你知道吗，现在的情况又变了！”他给我的电话又变了一个调，“以前都是我给他们发烟，现在我去他们办公室，都是他们抢着给我递烟的！”他顿了一下，“我觉得我现在是，从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成了人人都想摸一摸的纯种贵族犬，反差太大了。”

  

“是啊，恭喜！那以后你是不是可以拿着一个空烟盒去他们办公室，转一圈回来就满了啊！”我捏着手机点点头，随口开了他两句玩笑，然后满意地听着他在电话那头也嘿嘿笑了起来。彼时我正在超市对比挑选两款收纳盒，并没有很认真地在听他说的话，只是又嗯嗯敷衍了两声，想着反正他现在也算是情势逆转了，就算是哪天他对我说有女领导要潜规则他我都不会感到特别奇怪，所以，应该也不需要特别多的关心照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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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他的电话没有再打过来，而我回头想想前阵子他给我的电话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好的无烟熏环境，办公室内禁止抽烟呢？为什么会有人在办公室里给他递烟？

  

脑子里忽然闪过去的，前两天我无意中提到这件事时一个朋友的反应：“呵，他怕是出现了幻觉吧！态度变好还有可能，别人主动给他递烟，做什么梦呢！”

  

于是我才抓起手机，给他拨了过去，可那边却一直处在了无人接听的状态。

  

或许是工作忙着没有听到？还是遇上了其他什么事情？

  

谁知道呢！

  

没有打通的电话被我抛在了脑后，毕竟大家都是很忙的，我也没有他手机以外能联系到的方式。过两天吧，我想着，过两天我再试试，实在不行周末去他所在的城市看看他，总能弄明白问题的。

  

我又想到，或许等到周末之前他就给我回电话了，毕竟实习期工资那么少，我实在不想额外花钱出门。

  

可是没等我决定好要不要出门，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他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从未听过的声音。

  

“他病了。他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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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再一次见到他会是在医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房里，他坐在病床上，被子把他的身子紧紧包裹起来，只露出来一个头在外面。他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帅气，只是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加消瘦了一些。

  

进门之前，医生对我说，他受了严重的刺激，他的工作伙伴把他踩到地上以后又捧上天际，却在最后一刻又狠狠地把他踩到了地底，以至于他最终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把自己关进了一个由自己编织的周围人都很爱他宠他的幻觉世界里。

  

我觉得很难过，可是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到我进门，开心地笑了起来，冲我摆摆手：“亲爱的，你来啦！”

  

然后他冲我扬了扬手里拿着的手机：“你知道吗，今天他们又在群里夸我了，说我的设计进步很大，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可明明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嘛！哎呀夸得我好不好意思！看来以后我得更努力才行！”

  

可是，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我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个和他手机型号一比一大小的，仿真模型。